在电解铝行业幸福时光戛然而止时进入,在产能过剩重压下谨慎前行,东方希望成功逆袭之后为产业政策调控提供了另一种思考。
包头市郊,黄河边一片开阔无边的平原上,发电厂巨型的烟囱缓缓地向天空吐着水蒸汽,密如蛛网的高压电线如蔓藤般把一墙之隔的电厂和铝厂紧紧地联结在一起。
在东方希望包头稀铝公司里,搭载着全球最新技术的上百台预制槽内火红一片,白色的氧化铝一丝丝蜕变成暗红色的铝水。铝水从电解槽末端口倒入形状规则的容器里,用水冷却后形成一块块锃亮的扁方型铝锭。这些铝锭就是用氧化铝、稀土冶炼而成的电解铝。因形状颇似乌龟壳而被工人戏称为“乌龟铝”。
2002年,饲料大王刘家兄弟之一的刘永行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进入重化工领域。这场发生在21世纪之初的“大赌局”的参与者,还有鄂尔多斯(600295,股吧)羊绒大王王林祥、复星集团郭广昌、江苏铁本戴国芳等民营企业大佬。
数年后,刘永行成为这场赌局中为数不多的成功者,他投资的电解铝项目在2002年中国电解铝产业的幸福时光戛然而止前躬身入局,在整个行业步入低谷时艰难前行,熬过了最初的宏观调控考验期和之后产能过剩带来的恶性竞争期。
时下,无论是氧化铝还是电解铝行业均处于亏损之中,而东方希望包头稀铝公司却成为其中为数不多的盈利企业。
“没错,95%的企业是亏损的。河南省有十多家氧化铝厂,只有我们是盈利的。除了新疆、宁夏等西部省区以外,内蒙古、山西以南以东的氧化铝、电解铝厂都是亏损的,但是我们给国家交的税比去年还高。”东方希望包头稀土铝业责任有限公司副总裁彭建南告诉《中国经济和信息化》记者。
刘永行和他选择的电解铝产业,曾经在行业高歌猛进时成为地方政府争抢的香饽饽,又曾经在项目开工后遭遇产能过剩成为尴尬,还曾经在失去贷款支持后苦苦求生,亦曾经用民营企业的坚韧一步步走出困境。
7月14日下午,应国务院总理李克强邀请,东方希望董事长刘永行出席了在中南海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座谈会,谈及了当下受影响最大的,包括电解铝在内的重化工行业发展建议。
雄心
1992年是一个不平凡的年份,在邓小平南巡讲话的激励下,兴起了新一轮下海热潮。作为民营企业的排头兵,刘永行兄弟感受到即将到来的变革。次年,刘永行和刘永好前往美国考察,发现美国的饲料厂和钢铁厂在不断倒闭,根源在于不断增加的工人工资。工厂倒闭并不代表美国不需要这些产业,而是产业向日本和韩国转移了。这次考察后,刘永行判断:伴随着日韩劳动力成本攀升,产业下一步转移的方向将是中国。
中国改革开放持续,原材料需求将不断增长,民营企业进入重化工业的难得机遇将出现。此后10年中,刘永行从饲料行业积累资金、知识,等待重工业的机会。刘永行考察了多个项目,包括水电、汽车、钢铁、造纸、轮胎、电解铝等几乎所有允许民资进入的大型工业项目,在这一时期钢铁一度成为目标,最终因合作方投资方式存在分歧未果。
1995年3月,决心涉足重化工行业的刘永行不想拖累家族,率先提出分家,按照各自的思路独立运营发展。此后,有着“中国第一富裕家庭”之称的刘氏兄弟“分家”。
2002年,刘永行逐渐形成铝电一体化发展的想法。他的模式是,电解铝是高耗能的产业,只有把铝和电力结合起来,才能争取到更大的产业空间。让刘永行兴奋的是,铝电产业链甚至可以和饲料业嫁接:发电产生大量蒸汽二次利用,正好可以支撑饲料的原材料赖氨酸的生产。
这种原料当时只有美国、德国、日本生产,一直依赖进口,是东方希望饲料产业上游最昂贵的原料。生产赖氨酸,解决产业制约是刘永行的计划之一,但是碍于成本,一直没能成行。这次,刘永行在电解铝与饲料行业之间找到了结合点,并开始完善“铝电复合-电热联产-赖氨酸-饲料生产”产业链。
在包头项目开工前,刘永行已经在山东聊城投资7.5亿元用于生产铝锭和铝项目深加工,同时还在河南省三门峡启动投资总额为45亿元的氧化铝工程项目。这一系列组合式投资,表明了“饲料大王”要成为中国“铝业大王”的雄心。
2002年,在山东聊城实验性项目取得成功后,刘永行开始布局电解铝产业,把目光放在了煤炭资源丰富、大量种植玉米的呼和浩特、包头、鄂尔多斯三地。
奇迹
刘永行发展电解铝的想法,正好契合地方政府发展经济的愿望,当地政府强力支持,竞相邀请项目落地。
2002年8月,刘永行前往呼和浩特就电解铝产业落地意向与当地政府沟通。刘永行在呼和浩特市洽谈的同期,包头市政府派出招商团队探听消息,并开始为东方希望电解铝项目落地准备基础条件。
随后,刘永行到达包头,时任内蒙古自治区党委常委、包头市委书记邢云带病会见了刘永行,邀请其在包头投资建设希望工业园区项目,包头市分管副市长直接带着刘永行查看了项目所需的土地和取水口。刘永行离开包头后,邢云提出,只要有1%的希望就要用100%的努力去争取。随后,包头市组织有关人员加班加点,很快编制完成了项目可行性方案。
8月底,包头市政府领导两次到东方希望上海总部争取电解铝项目。9月13日,刘永行与包头市开始实质性项目谈判。两天后,双方在上海签订东方希望集团在包头投资建设协议书,投资100亿元建设百万吨级的铝电一体化项目。
在包头政府的协调和努力下,内蒙古自治区计委批复同意项目建设;内蒙古自治区国税局同意项目2001年至2010年按15%的税率征收企业所得税;包头市地税局同意项目建成后企业所得税按15%税率征收。包头市委、市政府积极协调自治区电力公司,解决了在园区建设50万千瓦变电站及用电价格问题,并邀请自治区电力公司负责人现场办公,得到了自治区电力公司对项目自备电厂建设的支持。
当年10月底,东方希望包头电解铝项目开工奠基,创造了百亿元大项目一个月签协议、43天开工的奇迹,造就项目建设的“包头速度”。刘永行在奠基仪式上说:“是包头市委、市政府和有关部门的坚定决心,增强了东方希望集团在包头投资的信心。”
这一年刘永行首度当选“中国首富”。
“为什么我们还要不断努力,因为我觉得和全体员工一起把企业做好、做大,让财富继续增值,这其中有无限的乐趣。而且财富本身还将不断给社会创造新的价值。”2003年刘永行首次登上《福布斯》封面时如此说。
东方希望包头电解铝项目开工后正值北方的寒冬,在零下20摄氏度的气温中,项目部不得不在工地搭建保暖大棚生火确保工程如期推进。
事后有人说,这就像和未知的风险赛跑一样。事实上,就在刘永行一脚踏进铝业之时,国内电解铝产能大幅扩张。几乎在东方希望包头电解铝项目建设完成的同时,事关项目生死存亡的调控政策也在酝酿出台。
警鸣
2004年4月宏观调控大闸正式拉下。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以来,中国历次宏观调控都有相同的规律:经济过热造成能源紧缺和争夺,于是政府通过行政手段进行调控和再分配。
当时,中央政府进行宏观调控的依据是,宏观经济出现了令人担忧的过热迹象,特别是在重化工业领域,投资增长速度到了非控制不可的地步。
资料显示,2002年,全国钢铁行业的投资总额为710亿元,比上年增长45.9%,2003年,这个数字达到了1329亿元,投资增长96%。与钢铁行业类似,电解铝投资增长了92.9%。宏观投资过热,渐成决策层的共识。
2003年底,国务院办公厅下发《国务院办公厅转发国家发展和改革委员会等部门关于制止钢铁电解铝水泥行业盲目投资若干意见的通知》,要求各地运用多种手段,迅速遏制盲目投资、低水平重复建设的势头。
次年1月,国务院办公厅《关于开展贯彻落实中央经济工作会议精神情况专项检查的通知》发布。2月4日,国务院专门举行关于严格控制部分行业过度投资的电视电话会议,明确要求对钢铁、电解铝、水泥三大行业进行清理检查。国务院随即组织审计署、国家发改委、财政部、国土资源部、建设部、农业部、商务部、中国人民银行等部门,组成8个督查组分赴各地清查,清查重点正是进入三大行业盲目投资的企业。
2004年江苏铁本钢铁有限公司因过度扩张而撞在宏观调控的枪口上,位于宁波的大型钢铁公司建龙钢铁被杭州钢铁有限公司并购、中华牌汽车的缔造者仰融出事……一时间,纷纷攘攘的消息包围了同样处于重工业化过程中的东方希望。
刘永行无疑成了这场轰轰烈烈变化中的出头鸟,以至于在2004年~2008年的宏观调控中,必然要付出代价。在规模宏大的铝项目建设中,东方希望得不到银行贷款的支持,还需要面对同行的激烈竞争。同期,还有大量规模较小的、以铝电复合体形式进入上游产业的中小型投资企业。
刘永行与大大小小的民营企业大规模进军铝冶炼,不可避免地挤占了原有企业的份额。后者则携手抬升原材料价格,试图压缩上下游之间的价差,挤走竞争对手。就在东方希望包头项目开工后的一段时间内,上游氧化铝价格从每吨1600元上升到4800元。
与此同时,刘永行在建设过程中的另一软肋也开始隐隐作痛——他在投资过程中的“好快省”原则,与层层上报的审批过程相冲突。东方希望在包头稀铝项目中采取了一边建设一边办审批手续的方法。不少民营企业之所以快速发展,就在于采用了简单方法,大型投资如果按部就班走程序,至少需要等待一年半载。而东方希望包头稀铝项目补办手续期间,正好迎头撞上了宏观调控。
东方希望包头稀铝公司开业之时,包头多家银行的一把手全部到齐,即便预知项目未来的利润空间,了解公司迫切的贷款需求,着急的行长们也毫无办法。他们无奈表示,作为个人和企业代表,很想贷款给刘永行,但银行必须遵循宏观调控的指向。资金供给不畅,东方希望包头稀铝项目不得不面对已经到来的低谷期。当时有媒体甚至用“东方希望折戟铝电项目”来形容项目处境。
处于困难时期的刘永行在一次会议上说:“一个为着自己使命而奋斗的人,连上帝都要为他让路。”这使得他性格中倔犟的一面充分展露。当有人问他:“你担心过这个项目的未来吗?”这个曾经的四川电器修理工说:“只要这个国家还需要民族工业,这个项目就一定会存在。”
执着
包头稀铝项目当时已经完成了部分建设,在没有贷款支持的情况下,刘永行拿出了在饲料行业的老招数,滚动运作,先把建成的产能运转起来赚钱,让铝电复合体企业赚钱养活自己,并把规划中剩下的部分逐步完成。
铝工业从上游到下游可分成三段:氧化铝是电解铝企业的原料,电解铝是铝加工企业的原料。当时每生产1吨铝需要2吨氧化铝。
“得氧化铝者得天下”,刘永行深知其中关键。东方希望包头电解铝项目投产时,由于电解铝上游产品氧化铝在国内严重不足,价格高涨。刘永行通过掌控上游资源三门峡105万吨氧化铝项目,打通了铝工业产业链。
后来的事实证明,刘永行的做法保护了自己的投资。由于民营资本大量进入钢铁业,全球三大铁矿石企业联手涨价,造成大量钢厂无利可图。宁波建龙钢铁厂和铁本钢铁有限公司无一例外地成为牺牲品。这两家企业最后的结局是,铁本彻底关停,建龙钢铁厂被宝钢收购。以银行贷款为主要资金来源的钢铁企业,最终折戟沉沙。
刘永行在包头投资的这一项目,成为这一轮民营资本进军重化工业中少数坚持下来的大企业。
铁本的命运让彭建南记忆犹新。“东方希望做电解铝,地方政府批了才做。后来上面多次查我们的情况。我们做得很稳健,第一期都是自己投的钱。”彭建南说,“最后是没有银行贷款,如果有贷款就死定了。再有,我们的技术和产品是环保的,我们的效率高,最终保留下来了。”
“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这句在计划经济时代颇为流行的口号恰好印证了这个群体的执着。在经济日益全球化的今天,走市场经济道路是中国经济改革的大势所趋,民营企业有可能成为突破原有束缚的重要力量。
基础管理是汽车,经营运筹是驾驶员,如果汽车质量、性能不好,驾驶员技术再好也是枉然。这是刘永行的一个经典比喻。
在彭建南看来,没有具体基础管理的扎实工作,仅靠市场机遇、经营运筹取得一时的成功,只是昙花一现。“基础管理就是要扎实地降低成本,提高效率,建立比对手更多的相对优势。”他说。
“降本增效”成了彭建南这位包头稀铝项目实际管理者的口头禅。他不认为这是空话套话。“我们就是用效率来获得竞争优势,资源效率、土地效率、资金效率、能源效率、环保优势等。包头稀铝项目建设一个电厂投资20亿元,自有资金10亿元建立第一期。别人要建3~5年,加上计划周期可能要7~8年时间,我们用一年时间建成。我们赶上了好时机,2002年竞争还不够激烈,这个行业里基本都是国有企业,还没有民营企业。在一个没有民营企业进入的行业,可能会遇到政策的瓶颈,但是如果把所有指标做成行业里面最好的,那这家企业不可能被淘汰。对经济发展有利,政府肯定会支持我们。”彭建南说。
缺少资源和政策支持的民营企业是一个更为倚重市场竞争力的群体,但包头稀铝项目得以生存的条件还不仅仅是高效率那么简单。
众所周知,电解铝在生产过程中需要消耗大量电能。电费占电解铝的成本高达40%。如果电价上涨一分钱,100万吨电解铝的工厂,利润就要减少1.5亿元。可以说,电价决定着电解铝企业的生死。
刘永行的循环铝电一体化模式早已把电厂考虑在内,几乎在建厂的同时就开始规划配套电厂建设。2003年第一期30万千瓦装机容量的火力发电厂开工,2008年其装机容量达到270万千瓦,如今已经能够为电解铝厂提供90亿千瓦时电力。
正名
“东方希望是属于铝行业里盈利最好的5%以内的企业。”7月14日下午,在中南海召开的中央经济工作座谈会上,在众多知名企业家面前,刘永行向国务院总理李克强汇报。
刘永行在座谈会上对李克强总理说:“总理,10年前你交给我的任务,我完成了,这个项目财政部节能检查、严格认证审查后,认定我们节约标准煤19.1万吨,给我们奖励5300万元,是河南84个企业中获得奖励最高的。”东方希望三门峡氧化铝厂做到了水零排放,连厂雨水、生活废水都资源化处理,用来生产氧化铝,在经济形势趋缓的当下也实现合理利润。
东方希望包头稀铝项目自2003年开工至今,尽管一直是包头市政府眼中的“优等生”,但在产能过剩的大背景下,包头很少对东方希望的存在公开表明立场。一位熟悉包头市政府的业内人士告诉《中国经济和信息化》记者;即便希望铝业业绩骄人,但包头市相关领导都不愿在公开场合谈论希望铝业,更不便公开把希望铝业的发展作为工业发展成绩来谈。毕竟,在当时宏观调控及现在产能过剩背景之下,名不正言不顺。
12年后,东方希望包头稀铝公司最终得到了认可。今年4月6日,国家公告了第一批36家符合《铝行业规范条件》企业,东方希望包头稀铝公司首次登上了“红名单”。
当然,有了政府的肯定并不意味着东方希望电解铝产业在市场中能常胜。激烈竞争导致电解铝价格急剧下跌,不断侵蚀企业利润。
12年过去了,东方希望包头稀铝公司的产能还没有建设到当初规划的100万吨。这并不是东方希望没有持续做大电解铝的计划,其在新疆一个产能与包头稀铝项目匹敌的新项目已经部分投产运行。显然,新疆有着比包头更为优惠的能源和政策。一个典型的例子是,新疆项目自备电厂,脱网运行,而在包头,仅仅并网费用就一年高达数亿元。
近十几年来,我国电解铝工业得到了快速发展,基本满足了国民经济发展需要,但行业结构调整和转型升级滞后,粗放式的发展方式没有得到根本扭转。产能无序扩张、产业集中度低、资源保障力弱、市场恶性竞争问题日益突出。
电解铝行业一直是宏观调控的重点行业,行业管理主要依靠行政审批,手段包括严格控制新项目上马、银行不予贷款、土地不予供应等。但是在市场需求拉动下,在有产量就有效益的大环境中,企业更多地注重规模扩张,致使我国电解铝产能逐年攀升,产能从2008年的1800万吨快速增长到目前的3200万吨,而多年来的以行政审批手段严格控制产能收效甚微。
所有这些情况汇聚起来,酝酿出一个经济学界争议不休的话题:民营资本能做重工业吗?会不会引起重复建设?政府和市场究竟应该处于何种位置?
市场的嗅觉总是走在政策的前面,而太过超前的探索又可能遇上产业环境变化等诸多因素的掣肘,究竟该何去何从?东方希望包头稀铝项目10余年来,在宏观调控和产能过剩背景下的突围逆袭,验证的正是“让市场在资源配置中起决定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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